Saturday, May 21, 2005

一個老戰士


Milan Kundera

  五月號《Lire》(閱讀)雜誌有昆德拉新書《Le Rideau》的文摘,有一張他的“近照”,我一看,不知怎的,莫名的傷感:他真的老了。其實他都七十多歲了(生於1929年),我怎麼還會以為他仍盛年呢?是因為那些鋪天蓋地的作者照(那些照片中他是多麼年青而有力量)?是因為他是一個戰士?
  如今他老了,身體還保持得很好(據說他常運動),但還是控制不了臉上的肌肉鬆弛,而那道執拗的濃眉亦已漸稀疏,終於現出老態了,只有倔強的眼神依舊。
  我跟熟讀昆德拉的J說,這樣的昆德拉,令我聯想到他所敬重的塞萬堤斯筆下的堂吉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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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e Rideau》剛出版,有一個小有名氣的法國作家在他的blog裡稍批評了他,語氣不甚客氣,說他自從用法文寫作後,寫得差勁又想得沉重云云。這評論引來各方昆德拉迷群起反擊,留言數量破紀錄,事情鬧大了,害得那位作家不禁要問:現在是否誰也不能批評昆德拉了?
  當然那位作家的評論確實有偏頗之處(甚至有點酸葡萄心態),可是從書迷的反應也看得出,在某些人心目中,昆德拉有其代表性意義,已然神聖不可侵犯。他們也不明白,為甚麼諾貝爾文學獎那些老傢伙老是不肯承認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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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看完他的《無知》有感,寫過一篇文章,現再貼在這裡。初刊於《21世紀經濟報道》“搜靈記”專欄,收錄於文集《六月下雨 七月炎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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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米蘭.昆德拉的鄉愁

  在德國熬了八年唸完博士的朋友,書架上放著一整套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有英文亦有德文版,在大堆厚本哲學書中,分外顯眼。這位終日埋首鑽研社會學理論的朋友,念念不忘青春期的啟蒙閱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追蹤著作家的身影,直至中年翩至,熱情漸散,還是捨不得放下。
  哦,是鄉愁。出於對青春的鄉愁。米蘭.昆德拉已漸成那一代人懷鄉的同義詞,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類作品曾在他們青春生命留下了多深刻的印記,“米蘭.昆德拉”這個名詞就有著多神聖而不容侵犯的象徵意義。他們大踏步向前,卻仍會不時回頭,帶著對“米蘭.昆德拉”的想望。
  所以我就想,這些人讀到昆德拉的新作《無知》時,會否特別難過,特別感觸?
  《無知》搗碎了人們對懷鄉的想像,所謂的回返故鄉,並不偉大也不感人,記憶不可靠不能恃,人們所期待所想像的故鄉,人們因為缺席因為無知而產生出來的感性訴求,虛妄而不實在。這情感和認知上的謬誤,可追溯至古希臘文學經典《奧德賽》──把奧德修斯的榮歸確立為人類至高尚的情操,把奧德修斯守候在鄉間的妻子尊為女性的典範而輕蔑了與奧德修斯在外地廝守七年的美麗女神的愛。
  相對於奧德修斯去國二十年後歸航,榮光滿臉,昆德拉離開祖國捷克近三十年,祖國已經離他愈來愈遠。人們想像他榮歸,就像他想像自己重新用捷克文寫作,一樣虛妄而不實在。他的回返已不可能,捷克人已經放棄了對他的懷想與期待。看其人及其作品在祖國受到的敵視與批評,便感受到“米蘭.昆德拉”漸漸被逐出捷克文學語域的蒼涼。
  但《無知》更像是昆德拉的懺情錄,對象是法國。當眾人熱切期待他在祖國驟然變革後揚帆歸航,他卻要表白他對於“鄉愁”這個意涵的懷疑否定,所謂“偉大的回歸”都是無知者的一廂情願。昆德拉在法國評論界受到的待遇不算太友善,至少及不上當年他離開祖國投奔這個西方國家之初。因為當故鄉的枷鎖一旦解除了,昆德拉也喪失了“流亡者”這個被法國人視為“尊貴”的身份,就不再因此而引起更大的興趣和好奇。
  雖然早已奠定文壇大師的地位,但昆德拉仍然陷於兩難境地,故鄉虛妄,他方亦虛妄,捷克與法國,都各自為他定義,又各自擺脫他的定義。他書寫的捷克也許他已不再熟悉,而在他無法書寫的法國,他又總是一個異鄉人。有法國人嫌他的法文又乾又冷,因為那畢竟不是滋養他的熱情的文字,他的青春已埋葬在布拉格--卡夫卡走過的美麗波希米亞國度。
  也許午夜夢迴,他會想念那段青春,想念那個記憶中的故鄉,像奧德修斯想念伊塔卡,而低迴不已。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會像《無知》裡的約瑟夫,深知返鄉將被迫面對可怕的事實:青春時候的無知,一切以為熟悉的皆不可辨,所有猜想都徒然,而鄉人對你的遊歷並不好奇,你曾經擁有的已被別人據為所有而你不得表現出嫉妒或憤恨……。故鄉既非昔日的故鄉(像《奧德賽》裡二十年不變的伊塔卡),回返已沒有意思。
  因此,《無知》讀來特別憂傷,因理性思維高擎而終洞察當下之虛妄,淡淡的哀愁,無邊無垠。昆德拉在既不屬於故鄉也不屬於他方的兩難異域悠然譜著他的終極變奏(始自《笑忘書》而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的青春讀者則一天一天衰老,懷抱著關於伊塔卡(逝去的年代)的鄉愁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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