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3, 2005

有一種姿勢叫乞

貼舊文。大概兩、三個月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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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城》
城市:巴黎
撰文:塵翎

有一種姿勢叫乞

  我時常不懂得回應這一種姿勢。坐地鐵時,走路時,這些手掌就如花朵一一盛開在我面前,叫人很難假裝看不見它們,即使它們的主人總是極力把自己的臉掩埋起來。在巴黎,他們是那麼的多,像自然定律一樣的相對論,有多少陽光就有多少暗影。
  大抵是很叫人為難的姿勢,就算真是山窮水盡迫不得已,他們之中許多人還是希望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優雅一點。最常見的場景是在地鐵裡,他們嘗試表演一點甚麼,唱歌或跳舞,那些唱跳出色的,神情看起來就舒坦得多了,把破舊小錢包伸出去收集零錢時也理直氣壯得多,似乎因此跟其他同路人有所區分:他是乞,我是討(生活)。如此微小的分別,對他們來說多麼重要。
  巴黎地鐵公司為這些討生活的人,發出了通行證,不過名額有限,賣藝者統統要經過面試,水準相當的才准予營生,這樣就更壁壘分明了。有牌者與無牌者之間,最大的區別或許不是賣藝的水準,而是尊嚴。這讓人想起路邊的流浪者,明明已無家可歸,還是試圖用破爛的紙箱把自己圍攏起來,搭建一個似是疑非的“家”。這一點殘餘的執著是他們最後的精神堡壘,若連這方矮牆也坍塌了,就意味著終極的離棄,徹底自我放逐於社會之外。
  只是,既然來到不得不擺這個姿勢的地步,不論他們如何努力顯出不同,卻還是掩飾不了更多的相像。比如,他們看來都累透了,眼神又總是躲閃著、迴避著。我想,“看”,真是難。行人不好意思看他們,彷彿這樣會添加他們的難堪,同時深知看了也是無能為力,不如不看,反正日子久了,人就麻木了。他們也不好意思看,害怕在行人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狼狽的存在,一旦看見了,就再沒有勇氣把手伸出去、攤開手掌。於是,到最後就只剩下了惘然的眼神,沒有焦點,也沒有未來。
  我說到麻木,其實就像一種寄生蔓藤,緩慢地爬上心頭,搾取養份,直至人心枯死。有一陣子,我疑心我終於練成了巴黎人慣有的漠然。
  有一天,坐地鐵到城的另一端看朋友,車程不長,大概不到半小時。小小的車廂卻先後出現了好幾個組合的賣藝者,有牌或無牌的,可乘客竟罕有地大致維持著同一批,沒甚麼人再願竟掏出零錢打賞了。於是,這些賣藝者在搖晃的車廂內分別拉奏完手風琴、表演完布偶劇、唱完亂七八糟的流行歌後,只好把仍舊空空如也的小錢包收好,趁著列車停站的空檔,趕緊跑到另一個車卡再碰運氣。這些模樣幾乎一式一樣的黑色小錢包不知經過我的面前多少次,我和其他人一樣,漸漸無動於衷。後來,有一個男人上車,他沒帶樂器,也沒帶任何表演道具。待車門關上了,他開始說話:“各位先生太太,抱歉在這個下雨天打擾大家……”大意是說由於一宗意外,他腦部受傷,已經動了兩次手術,還必須再動第三次手術,但沒有錢。不知是因為大家真的同情他的際遇,還是因為他演說的內容有點“新意”,還是因為下雨天的關係,當他拿著小錢包在座椅之間走了一圈,我看見裡面裝滿了零錢。
  我忽然想,人們不是無動於衷,而是必需要一個背景故事、一個可以想像的情境(即使也許是假的),才願意施捨。乞的人那麼多,怎樣才能搏得最大宗的同情?
  走在街上,看見母親帶著孩子、老男人帶著狗頹坐街角,常會有人因為孩子的關係,因為狗的關係,而停下來,放下零錢,摸摸狗或孩子。那孩子的母親,那狗的主人,由始至終木無表情地坐著,坐成了一塊布景板,好讓所有視線看得見他們,卻又能繞過他們。

3 Comments: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路過支持。

24 April, 2005 02:39  
Blogger ningville said...

謝謝支持。也到你那裡逛過了。多交流。

24 April, 2005 15:37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我覺得我也麻木的差不多了...來巴黎尋夢的我卻訓練了一臉麻木的表情,真是讓我意想不到!!

10 May, 2005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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