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e L'amour
蔡明亮的新片《天邊一朵雲》早前在台灣上映很轟動,作家韓良露寫了一篇非常精采的影評,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有興趣的可找來看。(我不懂怎麼把連結放在文章裡。)
聽說最近也要在香港上映了,我實在渴望盡快看到這部新片,不知巴黎甚麼時候才上。
去年在台北,替香港一本雜誌訪問他,因應雜誌那期的專題是關於電影院,我就和他談台灣的電影院。他面向我坐著,午後陽光從他背後的窗透進來,映入我的眼簾。是以此後每想起蔡明亮,就想起那團恍惚的曖昧的光,而他是在那光裡絮絮說著他的愛與恨。我們也談了一些跟專題無關的事情,他的廣東話說得很好。
那時他周遭有好些令人洩氣的報道,我十分擔心他要放棄了。聊到後來幾乎像是一個電影迷對一個有才華的創作者的懇求了。無論如何,請你繼續拍下去吧。
臨走的時候,他送我一張小卡片, 微微笑著說,我會堅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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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號外》
文字、攝影:陳寧
蔡明亮盤腿坐在矮桌子的對面,陽光從他背後的大窗隱約透進來,他像坐在陰影裡。木窗台上那面時鐘已經停擺了。他背著光,絮絮說著電影院的故事。間或抽根煙。在我背後兩堵牆之外,另一個房間裡,坐在電腦前的李康生把高領毛衣拉高罩著嘴巴。有一剎那,彷彿走進了蔡明亮的電影時空裡。
關於電影院,他要從童年說起。先是在馬來西亞,古晉。
「我的外公外婆很喜歡看電影,常常帶我去看。那時候,古晉的電影院很多。有一家叫『鵝殿』的,我去最多。還有一家專放邵氏片。香港看甚麼我們就看甚麼,主要是看港台兩地的電影,也看南洋的,後來也看很多美國的。我外公是賣麵的,麵店晚上才開舖,外公就先帶我去看六點多那一場,看完回來,輪到外婆帶我去看,我就同一部電影看兩次,常常這樣。有時候星期六都看早場。那時候,日子過得很幸福。」
後來,到了台北。
「我是一九七七年來台灣的。照樣看電影,自己去看。記得第一次在台北看電影是在東南亞戲院看《海角一樂園》,是講動物的,美國片。第一年考聯考,除了補習,我們這些僑生就常相約一起去看電影。那時剛有真善美戲院,我還記得有次碰到許冠文。他大概來台灣看景。我的朋友就推我上前去跟他說話,我問他:請問你是許冠文嗎?但許冠文答:不是。我可是很肯定他是許冠文。不過,換著是我,現在若在街上有陌生人問我:你是蔡明亮嗎?我有時也會回答:不是。」
台北最多戲院集中在西門町,有一條武昌街,大家都叫它電影街。蔡明亮就常泡在西門町,看電影。
「考上大學,我也常常蹺課,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學校。電影節的時候,也跑去當工讀生,趁機多看電影。那時要不在電影資料館,要不就在電影院。青少年時代,一天隨便可以看五、六部。過年期間更是從早看到晚。」
於是,電影院總是裝載著許多回憶。去年拍成的《不散》,拍的便是電影院的故事,在已經停業的永和市福和大戲院取景。這座有二、三十年歷史的大戲院,縈繞著陰魂不散的點滴人情,充滿了蔡明亮對於電影院的感情。
「我不是想拍電影史,我只是針對戲院這回事記錄一點甚麼。比如以前看戲可以嗑瓜子。比如入口的地方。比如風扇。有一種特殊的氣氛。比如洗手間。這跟現在看電影,去華納威秀(新興電影城)是不同的。」
是時代變了,電影院變了,看戲的心情變了……「以前大家看電影,會很珍惜。一天不是有很多場次。去看電影,像是一個儀式。感覺很強烈。以前看電影真的比較像做夢。我以前小時候看很多商業片,很多很多,但商業片並不能打動我。後來我看到不是商業片的(不知可不可叫藝術片),很震撼,感覺那麼強烈。才發現我原來要做的是這樣做。商業片每個人都在做,不差我一個。
沒錯,時代是改變了,但有沒有往好的方向呢?不只是電影院在凋零,而且是人類的素質在凋零。現在的電影,只有賺錢,別無他途。」
有些事情,蔡明亮不說出來,明白的人也是會明白的。而他說了出來,就更顯得人在其中之身不由己之筋疲力盡,面對大環境步步進迫,即使舉起雙手奮抗,有時也有倦極思退的時候。說的不只是曾經帶給他美好回憶的老電影院,還有他一直堅持的創作之路。
「我是有想過要退,大環境很壞,我也想過簡單生活。我有一個很大的空虛,電影不能幫助我。電影沒有辦法填滿『害怕失去』的感覺,一定要是別的東西來填足……電影是用來提醒你的敏感,你的知覺,不是一個實在的東西。它是一直不停提醒,不停發問:生命是甚麼,生活是甚麼。」
薛西弗斯推石上山即使是永恆的徒勞無功,但始終也是有石可推。人類存在的最大困境,甚至乎卻是無石可推,或根本推不動石頭。
有時候,蔡明亮就是如此悲觀。只是他不還致於陷入消極。「所有的東西都會消失,電影院也會消失,問題是消失後,甚麼東西留下來比較重要。老戲院跟其他公共場所一樣,跟時代一起改變,沒有那麼賺錢的就被取代。我是一個曾有老戲院美好經驗的人,但不覺得老戲院一定不能被拆掉,我反而會思考,當生活愈來愈方便,我們還剩下甚麼。曾經有甚麼,珍貴地方在哪裡,這部分必須被提出來。像從前觀影是很雅緻的一件事,培養出一代甚麼人……或者跟一堆陌生人共同看,這個情懷讓人懷念。」
蔡明亮不抗拒時代變遷,不抗拒事物更替,只是希冀變遷會帶來進步,帶來更美好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寧願留在那個舊時代。也就是,你仍然滿懷期待,珍而重之地,走進漆黑的電影院的時代。